•龙傲天×刘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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•BGM：走狗-《浮城旧梦》
又是一年立冬。
在这片皑皑的土地上，却有着极红极绿的天光。在那天光之间，刘波看到了自己的管家悠然走来。他把所有的喜怒尽皆劈开。
1937年农历十月初六，立冬。
刘家合府上下迁来北平约莫已有六个年头了。自东北故地沦陷之后[1]，时局动荡，风雨飘摇，有人应声而起，也有人一隅偏安。
刘波就是典型的后者。
作为刘府唯一的少爷，哪怕避着战火东奔西走，也还是吃喝不愁的。这就是资本。苦难那是平民百姓的，砸也砸不到自己头上。
活着，活着就好。刘波想。
至于什么战争，什么易帜，什么家恨国仇，于自己而言，倒还真不一定比库里头的黄金大洋来得重要。
“少爷，我回来了。”
男人的声音隔着卧房的门，显得低沉里平添了隐秘的悠远。
透过门板，刘波就知道是龙傲天了。
在刘波心里，龙傲天本人比他的名字要更加不凡。这个人很奇怪，或者说简直是天下无敌。自打老管家退居二线开始，他就成为了自己的新管家。此后内到油盐柴米，外有劳走工商，竟全无他力所不及之处。
躲避战乱这几年，直到再度定居，自己都不知脱去了几层皮，龙傲天却还是意气风发，脊梁骨永远都挺得高高的。风雨流年似乎不会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。
这就是年青七岁的优越么？
刘波心下腹诽，随即教他进来。
“少爷，我已经跟世昌谈妥了。”龙傲天扶一扶眼镜，“就要四成利。”
“都说了让你礼貌点儿。”刘波心里乐开了花，但还是嗔他道，“你得叫人家王老板。”
看着刘波由于欣喜而不自觉地起身，龙傲天从旁侧过，给自家少爷留开了空地，复又道：“少爷，我这次难道不值得您的奖励么？”
“啧，你这么厉害还知道要赏呢？自己去支钱去。”刘波心说这人每次都不好好说话，非要搞些纠缠暧昧的，整得气氛格外腻歪又浮夸。
扯出一张条子，刘波大笔一挥，递给龙傲天让他去自行领赏。
大抵是这年的雪来得太早，龙傲天也想今天吃立冬饺子的时候多就两瓣蒜。刘波瞅着龙傲天离去的背影不由失笑——看来纵然似他再不入凡尘，平日里能力拔群又从未讨过一次赏，也终究还是难以免于俗欲。
名唤李逗逗的丫头进来给刘波换茶。刘波看着盏里的一汪碧色，倏忽无由地想起了家乡的风景来。
虽然都是北方，但在刘波心里，华北是永远不如东北的。即便是北平这样的所谓福地，比起辽宁，比起他的东西二鞍[2]，也终究还是缺少了几分气韵。
北平人心里则大抵是相反的。刘波想，每个人的心里头都会有一处过于神圣的地方，无论如何都不能为其他所企及。
虽说只要不管外头那些是非就能过得很快乐，但刘波偶尔还是会有些失落。这里的雪没有意思。它们是飘下来的。但东北的雪则是呼呼啦啦洒下来的。一大片一大片，像是老天爷在拥抱他的芸芸众生。
回不去了。
刘波知道，从自己开始适应北平的雪的那一刻起，就已经回不去了。
龙傲天走了就没有再回来。
或者说，他是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了。
带着盘缠，他终究还是回到了那个有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的地方。老天爷在拥抱他，广阔的雪地里的独行的人。神圣，真是神圣。
龙傲天和刘波认识的时间其实比后者以为的要早。
在龙傲天三岁那年，他在老街的垃圾桶里翻出了富人家丢弃的剩饭。对他们来说这样没用的东西，丢了也就算了。龙傲天心说，只是便宜了自己。
吃着吃着，他就被一生独身的老管家捡了回去，当作亲生孩子养在身边。
那个时候，小少爷十岁。
其实他们两个见过面。府里的小孩子们一起玩儿，少爷还曾像个大哥哥一样带着自己。只是下人的孩子们终究还是下人，少爷是不会放在心上的。
注意身份，接受差异。这样的思想是龙傲天毕生所无法抽离的。这与他能谈成多少钱的生意，打倒多少个的敌人，都没有什么必然联系。
更何况，没有人是生来无敌的。所谓无敌，不过是因着对于想守护的东西执念太甚而已。
执念太甚，以至于打小就不能让自家懦弱的少爷被别人抢了糖。
执念太甚，以至于可以二十多年暂时冷却自己的理想。
执念太甚，以至于终了此刻，深沉如他还是不敢正视东北的天空里，久亘不去的那一团凄冷的离别的熹光。
对于刘波而言，龙傲天的行李打包得未免过于突然。只是世间多少看似无常的情理，兴许都是另一方昼夜消磨多少年月才堪堪挤出的这么一个结局。
那就是无常的必然。
他不想看刘波四处奔逃，也不想看刘波乐不思归。他想守护他，以另外一种更为真切也更加有意义的方式。
他明白少爷内心深处早已被埋藏起来的渴望。
因为他还记得，小的时候，那个团子一样脸儿的小哥哥，牵起他略有瘦削的手臂说：“小孩儿你看，这就是咱家。”
所以不需要告别，也无须多作劝解。这本就不会显得突兀。就像是一场时隔经远的梦，日久年深之后的某刻会蓦地点通一种似曾相识的体悟，于是才惊觉自己原来也曾到过天边去。
龙傲天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。人的结局本就来不及反应，至多只是大抵有个黯淡的剪影，引自己遐思而已。
但他知道，自己能娴熟地打败两百多个敌人。
他也知道，两千个，两万个，自己则无能为力。
其实他也不过是人身肉长成。
1948年，刘府迁回了东北[3]。
其实龙傲天走之后的不久，鞍山就建了市[4]。东北刚刚解放，刘波就要回来看看。看看故里的老样子，也看看老家的新面貌。
一切都不一样了，又或者从来未曾更改。
只是刘波坚信，日子是一定会越过越好的。
坐在返乡的车上，刘波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他想，自己早该习惯了才是。毕竟龙傲天殉国已有七年了。
刘波当年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，只觉着胸口的血肉被一片片剥落，撕扯得生疼。但是他没有哭，甚至笑了一声。浮夸得就像往日龙傲天的作派。把几乎全部的家当都捐给了前线，他终于在那一刻如释重负。
原来这就是救赎。
不过成年人的情感是会淡化的。刘波回神，自嘲地想，很多事情，慢慢地忘了也就好了。就像当初到北平避难，只五六年，自己也就习惯了。更何况龙傲天，横竖不过一个人而已，七年又有什么忘不掉。
于是此刻心头无法填补的空荡就成了难以自解的玄秘的疑惑。这个疑惑，直到刘波看着窗外匆匆略过的飞景，乃至硬生生挣出了几滴早该干涸的眼泪来，才得以明晰。
故乡何止五六，龙傲天又何止七年。
一个孕育了他的前半生，一个用自己的前半生将他拉扯着捞出。
原来自己本没有忘。无论是东北的雪，还是龙傲天残留的温度。那些看似不重要的滴滴点点，实则早已在心里扎根生藤，延蔓不绝。
任何一株看似枯朽的老树，都在等待一份重返荣茂的机缘。到时候生生不息，以命参天，只须要丝缕的心绪的催化便可至抵死缠绵。
刘波只觉此刻脖颈像是被人扼住，但咽喉却想要放歌。
他不知道自己要唱什么，只是觉着有许多想说的话都来得太晚，有许多想要作的事也来得不及。迎接自己的，似乎只剩下了空如无底般的，重回完整却又早已残缺的，悲哀的后半生。
廿载后[5]，某天。
刘波早就记不住日子了。他只是在想，去年吃的是什么馅儿的饺子，自己有没有多就几头糖蒜。
年纪大了，他自认脑子素来不好使，所以更加记不住东西也是正常的，没什么可担心。
外头在敲锣打鼓地唱歌，唱社会分外好，人民喜连天。还有一些每天不变的喇叭声，伴着年青孩子们的疾呼高喊。样子让他想起了多少年前，那个身姿挺拔的管家。只是内容变了。
至于现在喊的什么，刘波老了，听不清了。
王世安前些日子被处决了。刘波早就猜到了，他肯定是会被毙掉的。那个狡黠的市侩老板，从此自己也再不用讨他的好了。
真好，刘波想。真好。
活着就好。
是不是真的呢？
他在心里问自己。
该去听今天的课了。本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思虑。毕竟他之前是什么成分的人，谁又不知。
他日愈苍老的颈上挂了牌子，须发渐白的头顶戴了帽子。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里，老天爷的拥抱竟再难触及他的魂灵。
两个小孩一左一右压住他的背脊，把他的双臂向后打得弯弯的。刘波罪恶地想起，这些年来某个孤寂寥落的夜里，他也曾臆想过龙傲天这样对待他。不过在自己的脑海里，管家先生作的并不是现下这样正义光荣的壮举，而多是不可描述的欲望，燃烧成更加凄寒的业火。
男孩喊着打倒什么刘波。刘波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前缀的意思。也兴许是他的大脑在强迫他回避，又或者是他真的傻了。
这是欧阳家的小孩儿。刘波忽然嘿嘿一乐，看着小男孩，心说叔叔小时候还抱过你呢，只不过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懂，没这么有出息，作不出这样的义举，胳膊上也没有红色的袖章。
“看什么看？”女孩别过他的头来。在一众混乱的人声里，他还是能分辨出她清丽且高昂的话音，“说，你是不是！”
刘波不明白什么是不是的，但他也知道女孩叫唐芸[6]，是李逗逗的女儿。那个小丫头，当时返乡的时候，她自愿留在北平，给人作了记不清是几房的太太。
如今北平已经改称北京了[7]，他跟李逗逗也再没见过。只是多年前唐芸凭着信物来求他庇护的时候，他才知道李逗逗早就死在了深宅大院里，像是众多女人一样。
他不怪唐芸此刻的无情。
时代而已，只是略有遗憾。
你是不是，你是不是。
你是不是。
因了刘波没有应答，人群质问的声音渐渐沸腾，也渐渐凶狠。他们恨不得碾死这只卑劣的蚁虫，把它恶臭的家底都尽皆都烧给白茫茫厚地高天。
刘波挣扎着抬起头，才发现雪下得好大。老天爷终于可以再度拥抱他。
眼睛被打湿，勉强睁开也看不清楚。只是能望见苍茫的天，和有着若隐若现的极美的轮廓，隐隐绰绰却也具象清晰的洁白的土地。
在这片皑皑的土地上，却有着极红极绿的天光。在那天光之间，刘波看到了自己的管家悠然走来。他把所有的喜怒尽皆劈开。
原来，又是一年立冬。
我回来了。
•附录：
1.东北沦陷于1931年。
2.东西二鞍，指鞍山。鞍山在当时尚未成市，分为东鞍山与西鞍山，隶属于县。
3.1948年2月19日，鞍山解放；同年11月9日，东北全境解放。
4.1937年11月9日，鞍山市正式建成。
5.廿载后，与上文1948年呼应可知，此处应为1968年，为特殊时期。
6.此处为@一文铜板 太太占角。
7.1949年9月27日，北平更名为北京。
8.本文发布时间：立冬日7时41分。7474741，BE美学气死你（bushi）
9.因为仅是联文，并非连载，所以在控制字数的前提下，我采取了跳跃式的架构，写法上可能会更加侧重于心理。我想要尽力描写一种不片面化、脸谱化的情感，让它显得真实而复杂，有现世中人的悲凉的拉扯而尽可能不显得单薄。
10.部分书面语癖遵从民国风格，部分言辞已经根据审核条件进行修改。文中暗含二人现实中的部分特质。仅供娱乐，切勿上升。文笔有限，不要上火，就看当个乐啦～
11.祝大家立冬快乐，记得吃饺子呀！
